万里桥西一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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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芦】迢迢千里路

*某天,森林里的不老魔法师捡到了个人类少年

*9000+一发完



一、


今夜雨狂风骤。急促的雨点砸向屋顶,窗外交错的枝叶此时在风中挥舞,不时撞到玻璃上,像是在强调自己的存在。芦焱睡不着,开了窗听雨。他打了个响指:暴烈的雨斜落时忽然变得轻柔,于是最终游弋着进了屋子的只有带着草与树气息的潮湿空气,以及丝丝缕缕的细雨。


他没有点灯,那样目标太大。夜里的山林很危险,也许周围就有蛰伏的野兽。黑沉沉的夜偶尔会被撕裂着照亮,电闪雷鸣的间隙里叶片上的雨滴都清晰可见。他撑着脸坐在窗边,好不容易在夜风的拂照下觅到一点睡意,却猝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芦焱直起身,警惕地望向周围,可视野里房屋四周除了树林和草丛外别无他物。他刚准备起身关了窗,却有细微的喘息声顺着风声飘入他耳廓。皱着眉听了好一会儿,他才确定这不是错觉,连忙披上斗篷出了门。


提了盏油灯,他踩过湿润的树叶和断枝,循着声音走去,最终在一个斜坡的石堆旁找到了声音来源。

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穿着破旧的短衫,头发湿漉漉粘在脸上,半张脸都被血浸了。更要命的是他胸前还有个弹孔,正汩汩冒血。芦焱心下一惊,朝坡上望去,果不其然看到了正提着灯从坡顶巡过的一队人。

显而易见,这个人正在被追杀。不过杀不杀的此时倒不是最重要的,毕竟只要放任不管,明天这里躺的就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对于芦焱来说,他有一百种方法隐藏自己的小屋,自然也有救下这人的方法。只不过他又有什么必要卷进普通人的纷争之中呢?

雨仍然不止息地落下,它们落到土地上,落到被血浸染的将死之躯上,却绕过了那一身黑色斗篷。


芦焱忽然感受到一阵细微的推力。他低头看去,是那少年伸了沾满血的手,正用微弱的力气将他向外推。他用手里的灯去凑近那少年,看到一双平静又明亮的眼睛。它因为疲惫而几次阖上,又被它的主人强撑着睁开。

走吧,那双眼睛说,这里很危险。

芦焱瞬间便作出了决定:他脱下斗篷,盖在了少年身上。







二、


“门栓,快来帮忙!”芦焱远远地喊着正盘腿坐在小木屋顶上擦枪的青年。

门栓收了枪,轻轻巧巧跳下来,边走边问,“这怎么回事?芦焱,你为什么牵了头奶牛回来?”


芦焱正扯着手里的绳子与那头奶牛较劲。这一路可真是太过艰难,且不说他在集市上就被这家伙踹了一脚(这让他下定决心把它买回来),回来的路上这奶牛一时向左一时向右,到处撞人撞东西,芦焱几乎是被它拖着回来的。


“它害我弄脏了最喜欢的斗篷。”芦焱恨恨道。然而就在他将要把牵牛绳交到门栓手上时,变故陡生:牛朝着芦焱撞去,吓得他把手里的绳扔了出去。在他抱着头蹲下的同时,那牛朝着森林深处奔去,一去不返了。

门栓“……”


芦焱也目瞪口呆。好半天他才缓缓开口:“集市上的老人说,小孩儿要喝牛奶才长得快。”

门栓觉得好笑,“你看看这方圆几里,就住着俩人:你和我。哪有小孩儿?”

芦焱盯着他。

“等等……”门栓一脸不可思议,“从来没人把我当小孩儿。”他说着还卸了肩上的枪握在手里,“哪怕是以前。”

芦焱看着他摇了摇头,“你太瘦了。回头出门人家该说我虐待你了。多喝牛奶对你没坏处。”

“那你也不该直接牵头牛回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门栓说着朝林子里走去,“我把那家伙逮回来。正午之前一定回来吃饭。”




说是正午,但门栓身手了得,不到一个小时就擒着了那头牛。然而这人却掐着点回来,没带着该带的家伙,倒提了一笼点心,进门的时候悄没声儿,坐在芦焱身后看他在厨房捣鼓。

不一会儿便听到锅里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紧接着锅盖就如飞镖一般射出去,锅中是黑烟滚滚。

芦焱手忙脚乱地擦着灶台,各种餐具都被他手一挥浮在半空,而餐具底下,灶台上是一条宽阔的黑色河流,里面是蘑菇还是面条仍未可知。


门栓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下一秒勺子和筷子就直直朝他飞来,伴随着芦焱气急败坏的声音:“有这么好笑吗?嗯?”然而门栓捞起手边的扫帚,轻车熟路一一挡下,又笑着去搂芦焱肩膀:“你看你还生气了,我没笑你,我这是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芦焱向门外张望,“牛呢?”

“送到附近的牧场去了。人家说了,我们每天都可以去提奶。咱总不能真在这巴掌大的小院里养它吧。”


“你……唔……”芦焱刚想说话,门栓便捻了块糕点堵了他嘴,笑眯眯问他,“怎么样?老街那家店新出的栗子糕。

芦焱没应他,认认真真嚼完,又就着门栓的手吃了两口,才宣布结论:“还不错,不过不如桂花糕。”


门栓把剩下一点塞到自己嘴里,又煞有介事地敲了敲桌上的盒子,揭了装着栗子糕的上层,下层是精致小碟,里面盛着的赫然是晶莹剔透的桂花糕。


芦焱眼睛都亮了,转头去看门栓。看着看着便出了神,直到门栓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他才愣愣开口:“你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



他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像是惆怅又像是感怀,“我刚遇见你的时候你才到这,”他在自己眉心处比划着,“现在我都要仰头看你了。”


门栓紧了紧搂着芦焱肩膀的手,带着他转过身面对着门口。门外是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不远处院墙边是成簇成团的花,那是他们俩几个月前一起种的,芦焱还因此摔了一跤——刨土的时候栽沟里了。

“已经过去很久了,芦焱。我越来越可靠了不是吗?这是我所期盼的,至少你可以把很多事放心交给我。”

“我什么时候对你不放心过?”芦焱小声嘀咕。

门栓忍俊不禁,“也是,那我们还是先吃饭吧——等等别动那个锅!”





芦焱某天忽然想起,门栓的生日要到了,于是他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纠结期,今年到底送什么好呢?

回忆起来,当芦焱第一次跟门栓提起这个事的时候他显得很惊讶:“为什么提这个?”

“我听说你们每个小孩儿除了过年过节以外,最喜欢的日子就是生日。这听起来很重要。”

“算是吧。”

“那你……以前是怎么过的?”

那以前他们没有提过“以前”——更远的以前。毕竟在雨夜浑身是血地滚下山坡,想必是个无比沉重的故事。

“一个煮鸡蛋。”门栓的语气有些怀念,但是眼里没有笑意。



那天他们第一次爬上那个山坡。坡后面又是坡,爬过几道坡又翻了一座山,站在山顶时芦焱终于看到了门栓曾经的家,如今是一片废墟。


倒塌的房屋,荒芜的田地,被炮火熏黑的断墙砖块,小小的村庄几乎被夷为平地。

芦焱觉得应该安慰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战争真是……”门栓没有继续说下去。“回去吧。”他对着芦焱眨眨眼。



后来芦焱在镇上采买时打听到现在时兴的庆生方式是蛋糕,那是用面粉、鸡蛋和糖做成的圆饼状食物,还要插上一根红色的小蜡烛,对着它许愿然后吹灭,许下的愿望就能成真。


他借了厨房认认真真地尝试着,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当他带着满脸的炉灰和一块黑褐色的东西回去时,门栓还以为他在外面挨了火炮炸,吓得把人三百六十度转着查了一遍,听完芦焱解释才捧着他的脸低低地笑起来。


蛋糕是吃不成了,他们还有蜡烛。芦焱小心翼翼拿烛台盛了蜡烛端在手里,火光映得他眼睛很亮。

这时门栓忽然问他,你过生日吗。

我哪有生日,一个不老不死的家伙,活了多久都记不清了,怎么记得住这些。芦焱语气轻松。

门栓忽然覆上他的手,蜡烛的火光在两人眼前摇曳。门栓说,以后我们一起过吧,俩人过一个生日,多省事儿。芦焱想了想,觉得他说得对。

于是他们一起吹灭了蜡烛。




自那之后,小木屋里添置了日历。从前芦焱一个人住着,多少天都当一天过。如今有了日历,他觉得新奇,每天到点儿就撕下一页,撕完折成纸飞机朝门栓头上飞。门栓捡起来,折成兔子或者小狗,又塞到芦焱的斗篷帽子里。

日历一页一页撕,日子一点一点过。曲径通幽,森林深处的小木屋鲜有访客,只有一个娃娃脸的三流魔法师整日里打响指生火避雨,做饭的时候勺子筷子满天飞。还有一个猎手刀枪均使得,一杆狙击枪百步穿杨,搞得这片林子里一只野兔野鸡野猪都找不着了。

日历上圈红圈的是生日,画星星的是节日,于是在重重叠叠的圆圈和足以铺满一小片天空的星星里,门栓抬腿一跨,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








三、


“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



门栓进门的时候芦焱正趴在桌上盯着油灯的灯芯发呆,火苗旁若无人地扭动着,暖光给他镀了柔软的边。门栓轻手轻脚卸了枪挂到墙上,没顾得上脱斗篷,就绕至芦焱身后环住了他。


“怎么还没休息?”他下巴抵在芦焱肩膀上,声音很轻。

“你这胡茬怎么长这么快,扎得我脸难受。”芦焱向另一边缩了些,又扭头问他,“今天又去给他们打掩护了?”

“最近正在运送一批重要的物资。敌人的扫荡很频繁,他们需要帮助。”


“你总是这样——自从几年前有一支小队为了突围试图穿过森林,跟你打了照面,你就像是被他们勾去了魂,这几年,传递情报、运送物资、救助伤员的事你没少干。你就差跟他们走了。”芦焱别过脸去,门栓知道他正生气。


“我不会跟他们走的。我只是想贡献点力量,他们在做正确的事。”


“正确的事?”芦焱火冒三丈,一把扯开门栓衣领,指着他颈侧的长疤说,“这就是正确的事?他们要你奔前顾后,要你卖命,我要你活。谁在做正确的事?”



门栓一把将他扣到怀里。“战争来了,或者说,它从未离去。我们可以永远躲在这个屋子里,可是我的家——我曾经的家没了,而且有更多人的家正在变得和那里一样,断墙上住着亡魂,我总是睡不着,芦焱。”


芦焱被门栓抱了个满怀,两人贴得严丝合缝。门栓如今已经很强大了,从各种方面都是。他现在站在芦焱身前能把他挡得严严实实,端着手枪能在三十米开外打穿目标颈椎,更不必说他引以为傲的、几乎从不脱离他视线的狙击枪。


可芦焱觉得心慌。这些年他没少表示对于门栓参与到革命之中的否定态度,门栓看出他不高兴,每每好声好气哄他跟他道歉,事儿倒是一件没少做。芦焱看出他的坚决,也不好总是与他较真。芦焱自己是久居山林几百年,对于别人的命运仅仅抱着有隔阂的微小同情,这并不足以支撑他为其奉献什么,但门栓不是别人。

一种混沌的预感袭击了他:这个他花了几个世纪才遇见的人就要走远了。





当芦焱又一次在山坡下碰着个浑身是血的人时,多年前那个雨夜的回忆如飓风般席卷而来,于是他第二次做了心软的决定:他叫来门栓,两人一起把这个奄奄一息的人抬回了小屋。


温水清理了脸上和手上的血,一张清秀的脸终于出现在两人眼前。那人躺了一会儿就睁了眼,温温和和笑着向他俩道谢。可芦焱知道,这人身中数枪,是活不成了。

此人看起来很年轻——也许比门栓年纪小。年轻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俩聊天。

他说话的同时总皱着眉,像是在勉力忍着痛,却一句都没抱怨。


挣扎了一天,他最终还是在夕阳的余晖里断了气。那张脸后来也常被芦焱想起——年轻人到最后一刻还是笑着的。临死前他攥着门栓的手塞给他一个笔记本,门栓沉默地接过去,紧紧握了一下那位年轻人,或者说是那位同志的手。


嘱托在对视里就已完成,年轻人没有用任何言语去托付任务,但门栓接下了,义无反顾。


芦焱几乎要恨起自己的心软,可他没法恨一个临死前还在对他微笑的人。他只能徒劳地看着门栓收拾行李,跟在他后面茫然地打转,像是要把自己绕进一个颠倒的循环,然后带着几分绝望地问他:“非去不可吗?”

门栓转身,给了他一个很长久的拥抱。





门栓是踩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走的,留下了一束带着露水的野花。前天夜里信誓旦旦说最多半年一定回来的人此时已经走远,芦焱又撑着脸坐在窗边出神。将日历里半年后的那页折了个小角,他开始给自己找事做。可院里的柴都被劈好,整整齐齐码成垛,还细心地盖上了防水布,看上去够用两个冬天。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油灯灯座都擦得锃亮。他想做个饭,可刚走到厨房又愣住了,魔法师其实没有进食的需求,这个灶台的掌勺人也从来不是他。



芦焱找了个小花瓶,很珍重地插上那束野花,然后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他开始回想,回想在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一个人的时候到底是怎么生活的。没过一会儿他就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望着花瓶叹息:门栓,你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那之后门栓回来过几次。第一次他踩着半年期限的尾巴进了家门,带了满身的风霜,手臂上一条疤和一屉桂花糕回来。芦焱急不可耐地按着他补过了一个生日——他已经能做出很漂亮的蛋糕了。烛火里他俩又对着许愿,吹完蜡烛的下一秒门栓隔着桌子探身来吻他。


后来就再也没准时过。头几回门栓还会说“半年,最多半年一定回来”,后来也不再开空头支票,只是说尽己所能。


没人打理的小院长满了杂草,日历里的圆圈和星星总也落不到地上,只有花瓶里的野花总是生机盎然,芦焱拿魔法养着它。后来芦焱索性连日历也不看了,取下来作了柴火烧。他开始难以忍受人群,因此几乎不再去集市。所有的日子又变成了一天,而这一天又长得有些过分了。



不知何时起,头顶飞机的轰鸣声越来越频繁,附近的山坡也时常遭到炮轰。整个世界好像都笼罩在无尽的炮火与硝烟之中。路过森林的人变得多起来,什么阵营的都有。小木屋的门终日紧闭,不再为任何人敞开。时间好像生了锈的发条,滞涩而艰难地运转着。芦焱就在这锈迹斑斑的日子里发现了更为惊人的事实:他的花不知何时枯萎了。








四、


芦焱很久没有走过这条路了。出了森林,便是坑坑洼洼的崎岖山路,小路盘旋着延伸到山下,那里有一个小镇。从前芦焱是小镇集市的常客,不少摊主都眼熟他那长至脚踝的黑色斗篷。不过每次跟门栓一块出门,他总不让芦焱用斗篷裹着自己,两人就一人一身长衫,普普通通地混在闹市之中,融洽得像水滴流入河海。


他走了两个钟头才到镇上,可这里冷清得超出他想象。街边的摊位空空如也,有店面的铺子也关紧了大门。一条萧瑟的路贯通南北,路两旁坐的是当街行乞的老弱。

过桥时一位老妪扯住他斗篷,叹息着说敌军就快打来了,让他早日离去。他顺着街道一路走去,发现那家最常光顾的点心铺连匾都摘了。


终究是在某间小房子里看见了人,芦焱凑近,发现是个老头正抵着满桌的废纸书信打瞌睡,原来这是邮局。他进门就踩到几封信,再一看,地上,桌椅上,篓子里全是信。不知这里的邮差缺席了多久,总之无数人的期盼都在这方寸小地里悬挂着落了空。


芦焱随手拿起几封信,或娟秀或狂野的各色字体便映入眼帘,他一眼扫去,忽然呼吸一滞:手里最后一封信上赫然写的是他的名字。


之后的事情他也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打了个响指,于是所有的信封都飞到空中,又一个个从他眼前迅速飘过。信封卷成的漩涡里老头仍安稳睡着,而芦焱得了十封信,拿在手里沉甸甸。


门栓在信里写西北风沙,写黄河波涛,写绿洲里的一棵树,写他万水千山的思念,最后一封来自半年前。

每一封都写着念念不忘,结尾却是一脉相承的“一切安好,勿念”。芦焱留了最近一封揣在身上,其余的埋到了点心铺旁的柳树下。


他辗转街头买了匕首,又换了普通衣物,一路向北而去。





他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凭着直觉前进。向北的路不好走,饥民和逃兵都朝着南方逃来,流离失所的百姓也拖着沉重的脚步,希望在安逸——暂时称得上是安逸的南方寻得一块生存之地。芦焱逆流而上,总有人侧目看他,露出不解或同情的神色。


他身上素色的长衫早在尘土里蹭得看不清原样,领口袖口都磨出毛边来,不过同他乱糟糟的头发和几乎辨不清五官的脏脸搭在一起,倒也算得上和谐。


炮火连天,他独自穿过战区,偶有飞机自上空巡弋而过,扔下几枚炮弹来,飞溅的土块和弹片砸得他数次昏厥,醒过神来还是执拗地继续走。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拦不住他,却有别的事物总耽搁他的脚步。


那些倔强地独守最后阵地的队伍缺少医疗兵,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抱着断腿呻吟,有二十来岁的青年们肋骨里卡着子弹,还是匍匐在战壕里组织进攻,身下的土地被血浸成暗红色。芦焱想起一个矫健如风的身影,也像他们一样年轻,他没法坐视不理。


条件简陋,他只能为他们做最基本的止血包扎,以及简单地取出弹头。没有止疼药,没有消炎药,甚至没有足够的绷带,只有一把他随身揣着的镊子。芦焱在尸骸里日夜翻找,甚至冒着风险去敌营里偷,可不够,总是不够。年轻的生命们在夜风里微笑着向他的善行道谢,没过几天就都死在他眼前。感染、失血过多、又或是行动不便被炮弹击中,如此脆弱,他什么也抓不住,所有在他眼前死去的人都成了他梦中的幽灵。痛苦如潮水般将他包围。



他是魔法师,可他没有通天的本领,救不回任何一条命。那些不痛不痒的小伎俩在滔天的巨浪面前显得幼稚且不堪一击,他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的弱小。同时他又恨起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人:敲碎了他原本牢固的世界,留下一个缺口扬长而去,于是所有的雨雪风霜就一股脑砸在他身上,留下无数隐隐作痛的淤伤。



战场以生死为界限,这里没有时间。芦焱奔走着做徒劳无功的事,脚步总难向前。


每一方战壕里都有呻吟的生命,每一寸土地都遭炮火洗礼。重复着无力回天的工作,芦焱觉得自己好像活在梦里。又或者这一切只是一个巨大的幻觉,以假乱真,令人费解。直到他打起响指,指尖再生不出火焰,全身的伤痕在寒夜的风剧烈地疼痛,他才惊觉自己已经离开森林太久,魔力早已消耗殆尽。


门栓,我可能走不到你那儿了。他一头向前栽去。





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土坑里。瞪着眼睛望了好半天蓝天,他艰难扭头:左边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他心下一惊,向右转头,看到一张脏兮兮的木头脸。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盯了半天,木头脸说话了:“你还好吗?”


芦焱抬手在他脸上拍了拍,是热的,顿时觉得有些恍惚。

“不是死人,”木头脸握住他手腕轻轻放下,“虽然也快了。”


两人撑起身望向坑外:延伸的平原上横亘着无数的尸体和散落的炮筒,而在地平线处,一支军队正搭起帐篷。


“估计明天这个时候咱俩就被打成筛子了。”那人语气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口述工作报告。

“你……”芦焱开口,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你把我拖到这儿来的?”


木头脸点头,“你倒下那地儿十分钟内就挨了一炮,差一点你就被挫骨扬灰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做好事,也许你那时候死会比一会儿死好。”


芦焱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说了谢谢,那人竟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头扭过身去数石子。

芦焱在他身后说:“我们逃跑吧。”


木头脸看向他,眼里是温柔的无奈,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腿,于是芦焱看到了血肉模糊的膝盖。

“我可以背你。我们跑快一点,能逃出去的。”芦焱不死心。

木头脸又露出那种无奈的神色,“你自己都伤得动不了了。”

于是他们仰面躺在坑底,一齐抬头望向那阔远无垠的蓝天。



“岳胜。我的名字。”木头脸开了口。

“芦焱。”

“好名字。能燃烧的生命都是强大的。”

“就快烧尽了。”

两人低低地笑起来。



岳胜忽然用很轻松地语气问他:“到人生最后一段了,你最想念的是什么?”

芦焱认真地想了想:“桂花糕。”

“我想念刚进军营时领到的第一杆枪。”岳胜风雨不动的木头脸上显出些笑意来,“真巧,你也爱吃桂花糕。”

芦焱等他说下去。


“我有个兄弟,他爱人就爱吃桂花糕。他总跟我念叨,等一切都结束了,他要带着最好的桂花糕回到爱人身边。我那兄弟可厉害了,我是军校出身,他是野路子参了军,可他的枪比我打得好,只要有枪在手里,他以一敌百都不夸张。”


芦焱从他的语气里读出了怀念和忧伤,一颗心忽地沉了底。可他还是问:“后来呢?“

”后来——”岳胜抬手指向身后的废弃壕沟,“两颗炮弹,我连块整的都没捡着。”

“什么时候?”芦焱鬼使神差般问道。


“四天前。”岳胜艰难开口。芦焱看见他眼里的泪光。霎时间一股巨大的悲伤迎头痛击,芦焱瞬间就红了眼眶。



之后的半天里他们沉默不语。天上的云聚了又散,直到光线一寸寸暗下去,星星缀满了天空。夜里两人冻得发抖,于是他们背靠背。芦焱在颠倒的思绪和冷到打颤的感受里恍惚,迷蒙间听到有人跟他说晚安。

晚安,芦焱。





当地平线上泄出第一缕日光时,芦焱也艰难睁开了眼。他低头发现自己身上正搭着破旧的军装外套,沾着灰尘或血迹,重重叠叠。岳胜躺在旁边,手里还抱着枪,姿态严整。


黎明的空气带着透骨的凉刺透他的喉咙,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伸手,覆上岳胜早已冰凉的手背。他无声地哭喊着,几乎窒息。


远处驻扎的军队不知什么时候撤了军,又或是早已行军路过这片地而没发现这两个跟尸体几乎没区别的家伙。此时苍茫的平原上,只有芦焱和一片又一片干涸的血迹。


他折下枪尖的刀挖了坑,把岳胜小心翼翼地放进去。可这里连木板都找不着,他没法为他立碑。于是他掏出胸口一直放着的那封信,用血在反面珍重地写下“渊渟岳峙,胜风拂柳”,一道埋进了坑里。

他再一次启程。









五、


晦暗的地道里,一支小队正贴着墙整理着装。壁灯闪着昏黄的光,众人的表情都隐在兜帽下,看不清情绪。芦焱检查了腰间的手枪和袖内的匕首,又紧了紧肩头的斗篷,抬头扫视身后众人,所有人都严阵以待。

“我们的任务是带所有人回家。”

语罢他打了头阵,率先出了地道。


这次的任务是营救两天前被敌对势力掳走的一群孩子。敌方以孩子性命要挟,想让周围五个大村庄成为他们的粮草库和休息点。然而敌方将领几日前还以“心情不好”为由炮轰村庄,显然不会好好守约。村民们心系孩子们的安危,求助于芦焱,他便带了自己的小队前去救人。



自他埋葬岳胜,十年以来,他游走于各个战场之间。起初是做医疗兵,后来又做了侦察兵。纷飞的炮火里他走遍大江南北,身份换了一重又一重,战争却从北到南遍地开花,从来没有停息。


权力在激荡中游移,几易其主,却从未建立起和平的秩序。他花了一个十年来消减期待,于是下一个十年,他组建了自己的队伍。


没有党派,没有权力,纯靠天真的期待,他聚集了一群毫无政治倾向,只愿挣取和平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不参与党同伐异,只在普通百姓需要时出手,只为护住他们一方安宁天地。


权力倾轧而来时他们自然是被除之而后快的对象,许多势力明里暗里算计他们,但随之而来的也有不少支持。




小队在夜色里潜行,行动如风般迅捷,很快他们便摸到了关押着孩子们的屋子门口。芦焱先潜至门口,躲在灌木丛后借着月色观察情况。里二外二的看守堪称松懈,芦焱斗篷下的手枪对着门口点了两下,外头俩看守应声倒地。里面两个听了响动出来察看,被早候在门口的两位青年一刀割喉。


众人将孩子们围在中间,有条不紊地向林子里撤去,有个女孩怯生生上前牵了芦焱的手,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当他们行至中途,周围忽然出现了火把:开始是几簇,然后越来越多,呈放射状向四周散开。芦焱想起屋前极为松懈的看守,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被伏击了。


大家向中心靠拢,孩子们紧张地攥住衣角。

芦焱敲着头想办法,最终也只是叹息着道:“只能硬上了。”


他同队员们相视几眼,然后抬手打了响指,所有的火把应声而灭。

队员们抱起孩子向四面八方冲。



芦焱单手托着小女孩,另一只手拎着枪,一路枪声不断向外杀去。忽见侧方银光一闪,他立马护了小女孩的头向下扑倒,然而背上忽然挨了一脚,另一人从树上跳下,芦焱踉跄着摔倒,怀里还护着孩子,敌人的枪却已顶上脑门。



漫漫人生有时尽,芦焱心下叹息,却并不恐惧。几个世纪的山海与风云,真正看清了光阴与岁月的,不过短短几十年:从前有那人在身边的十几年,如今守护他一去不返也要保住的事物的这些年。几十年,弹指一挥间。

芦焱忽然很想念门栓。



他捂紧女孩耳朵,闭上眼等待终结,却猝然听到了子弹击穿皮肉的声音,顶着他脑袋的枪掉在地上。



几乎是他睁眼的同时,那个在树上踹了他一脚的家伙也被瞄准,子弹在黑暗中极速飞驰贯穿心脏,那人跌进灌木丛。


而子弹的来源者正抬起头,他端了长枪穿过夜色,身后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几乎除尽了敌人的埋伏。




芦焱还跪坐在地上,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位神兵天降般的队伍首领,月光下芦焱看清那张年轻的、棱角分明的脸,那张与数年前在雨夜里初见,后来无数次出现在梦里,与影影绰绰的回忆无限重叠的脸。

何其相似。

他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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